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▪ 小說試閱一 

陽光曬得他頭腦發脹,灰白的腦子彷彿吸收熱能逐漸發起來。他熱,卻淌不出半滴汗。皮膚表面是乾燥的古銅色礫漠,毛細孔給緊實地堵上了。或許汗都淌在內裏,這裡潮一片,那裡濕一塊,汗滴積攢,四處氾濫地生成沼澤湖泊。汗濕他,他從內裏被汗濕,那些多餘水分侵蝕構成他的結構,使他鬆鬆垮垮,一路坍崩至核心。

 

他看著佑佑,眼底映著兒子的影。是啊,他的兒。他一直覺得佑佑跟誰相似。那道思路的靈光還沒閃現,他便關上了門窗,拒絕想起。此時門窗敞亮,一切看得分明,他才明瞭自己一直以來都看著兒子的幻影。連身鏡放在佑佑前面,鏡裡映出兒子的像。佑佑是產生的鏡像?佑佑是佑佑?兒子呢?他遍尋不著了。兒子現在二十歲了,他不知道他現在長怎樣。鏡像幻滅,消失了六、七年。

鏡像尚未消退前,在短暫的癡迷裡,他往前踏出了一步,靠近佑佑。此時的他滿腔是綿軟的溫情,像造棉花糖,越滾越大團,甜絲絲軟綿綿。眼裡映著佑佑,但佑佑不在他眼裡,兒在。他往兒子哭泣難受的臉伸出手,大拇指觸及濡濕眼角,幻影泡滅,從接觸那一點迅速往外散裂開,露出底下佑佑的臉。如夢初醒,他怔然地注視。而自己突然地汗濕了,背部滲出大量冷汗,濕涼一片。

 

他收回手。

 

「我還可以再來找你嗎老師?」不知何時佑佑已哭得像是剛下完水,渾身都好濕。滿頰濕透,淚水汗水淌整臉,兩道鼻水直直瀉到唇邊。眼珠淚汪汪地覆上水膜,濕潤澄澈,塗滿感性的潮濕。

「老師也要放暑假。」他過了很久才啟腔道語,冷淡萬分。

 

「老師你明天來學校嗎?你可不可以明天來學校?下午?下午四點左右?」原本止住哭的佑佑一臉快要急哭的樣子,雙手胡亂地揩著臉蛋,抹去水痕。

 

他瞇細眼睛,安靜點點頭答允,毫不留戀地轉身回辦公室吹冷氣。

那天晚上兒子跟著他回家了,像扁扁貼著地的影子。他推開家門,發現兒子。兒子四散了,混進空氣裡,滲入家裡各個角落,牆壁上貼的身高表,蠟筆塗鴉痕,雙面膠殘膠,沒剝去的桌角保護墊,室內一角積灰的巧拼,木頭地板的刮痕,動物圖樣的吊扇,墊高取物的小凳子,書籍上的彩色筆塗鴉,全都明顯地浮凸出兒的形影,扼得他喘不過氣。

六、七年來,他把兒子當作抽象概念,模糊掉細節,徒留一個名稱,不具意義的兩字。今天的佑佑映出鏡像的兒,於是兒子回來了。從兩字變成名詞,從名詞變成一具扁塌的肉囊袋,佑佑替他打氣呢,於是兒子一點點膨脹充氣,放大,塞滿屋子,把房裡最後一點氧氣都擠出,他要窒息了,很快就要。

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呢?
某個假日的午後,公園草坪上,春日般的嫩綠滿溢。 
好熱,他想。
燦金的暖陽灑落,熨著周遭一片蓬勃的生機。鼻腔裡盡是溫暖帶些濕潤的草香與泥土味。妻子在身旁撐著滾白花邊的粉紫小洋傘,一面抹著防曬乳液,化學香料的氣味混雜進空氣。

 

他盤腿坐在塑膠野餐墊上,愣愣地讓腦袋浴著熱辣的陽光。兒子睡了,用他的大外套蓋著睡,小小的身軀橫躺在他腿上,全身重量壓上。腳有點麻,他忍耐地以最低幅度動了動雙腿。 手裡攢著兒子的褲子,棉質布面上,密密麻麻嵌上黑刺。他瞇起眼,用笨拙的指頭繼續拔起上面扎的一根根黑色小鉤針,這裡遍地的鬼針草真是要命。

 

他好熱,汗腺分泌液體,溫熱的汗滴從他黝黑粗糙的皮囊擠出,把他身上的淺藍polo衫與身體膠在一塊兒。一件要價上千的高級牌子,某年在百貨公司被推銷就失手買下的,推銷的女店員說得好聽,排汗吸濕,一張嘴編織出鋪天蓋地的美好世界。她身上也穿著同款,高聳的胸隨著推銷話術的高潮迭起微微搖晃,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。

就讓妳騙這次,他想,不會有下次,於是刷了卡。

 

右邊肩膀一沉,妻子靠上來,閉上眼休憩。
前幾天針灸過的右肩微微發疼起來,他的兩隻腿好麻,有好多螞蟻在他血管裡啃咬爬行。
天上高照的火球烤著他,好熱,怎麼這麼熱,他還在冒汗。汗水流進嘴裡,流進眼裡。疼得他不得不停下拔除鬼針草的動作。四周好安靜,蟲鳴鳥叫好像都被吸進某個洞裡了,消失得無聲無息。世界彷彿只剩下無邊無際鋪展開的草甸子,這張舊野餐墊,他們一家人。詭異的肅靜籠罩,彷彿連自己吞嚥口水的聲響都會吵醒妻子與兒子。

 

好熱,他想回家了,他們什麼時候醒來。
好熱,他閉上眼,連同世界一起陷入沉默。

 

 

 

 

他驚醒。
 

智慧型手機發出呆板的預設音樂,他笨拙地滑了好幾下,還是關不掉那鬧鐘。拉過厚棉被用力摀住手機,棉被上是褪色的客家花布圖案,如同自己,一副泛黃,接近半百的縮萎皮囊袋。他讓手機聲嘶力竭地去叫,到一個段落它會閉嘴,詢問要不要貪睡,那個時候他就可以按下旁邊的「關閉鬧鐘」,紅色圖示。
他是趕不上時代,但他有自己解決問題的辦法。

 

在某個時間點後,這個房間的空氣彷彿就停滯了。好悶。隱形的凝滯氣團灰灰的淤積在房間各個角落,被他吸進肺裡,吐出,無助循環。他曾以銳利地劃開過這滿室的悶滯,現在鈍了,溫溫吞吞。其他人說是年紀到了,火發不起來了,要他該開始修身養性了,他笑笑,沒回答。

 

空氣還是悶。
打開窗戶也沒有用,找不到解決辦法,所以他試著去習慣。

早上六點半,七點二十要到校。對一個獨居男人來說,時間很充裕。盥洗五分鐘,走路去學校十五分鐘,帶份早餐十分鐘,他還有二十分鐘在辦公室吃早點。不過他一向吃很快,二十分鐘太長。

走進浴室。鏡子裡是自己那一如往常的臉。微微鬆垮的古銅色皮膚,眼睛有色素沉澱,一塊黃斑佔據右眼眼角。眼周有乾涸的皮屑,嘴邊有白色口水痕,泛青的眼袋,平坦方正的額頭泛著油光,下巴叢生的鬍渣大概是這張臉最有生氣的地方。他掬起水洗臉,用毛巾胡亂地抹,大功告成。走出浴室。雙人床另一側空了很久,久而久之增生了一座衣服山,他抽出一件皺巴巴的襯衫,拿起沙發上一週未洗的西裝褲換上。

 

只是普通的一天又開始,如同往常,日子平穩地過。時間太多,要努力消磨混過。

▪ 小說試閱二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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